当前舞剧创作面临的首要挑战是现实题材作品占比不高,缺乏叫好又叫座的高峰之作。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冯双白坦言:“舞剧创作,尤其是现实题材创作,一是要敢于应对挑战,持之以恒地深入生活,下大功夫解决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二重关口,提炼和塑造典型,揭示历史发展本质;二是要善于应对挑战,懂得如何艺术地回应时代命题,创作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
一年四五部剧,留有充足的思考空间吗?
中国舞剧在创作实践中突出重围,成为艺术舞台上一道亮丽风景。近40年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舞剧创作发生了可喜变化,一批好剧目喷涌勃发。“在今天的世界舞剧范畴内,中国舞剧已经走出了不同于西方的艺术路径。”中国舞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斌表示,在为中国舞剧的方兴未艾鼓舞欢呼的同时,我们也应注意,由于发展时间较短、产量巨大,其背后已经发生了变异,甚至有泡沫性的隐忧。“如果创作者不给思考留空间,而是用工业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方式来搞艺术,这只能叫‘行活’,而你也已经不是艺术家了。”
“热潮掀起了大浪,大浪就得淘沙!”广东省舞蹈家协会顾问、一级编导文祯亚表达了对当下舞剧创作的忧虑。他透露,此前作品获得国家级奖项后,慕名而来的创作约请不断,其中不仅有其他艺术门类的编剧寻求跨界合作,还有“星球大战”“阴间对话”等令人啼笑皆非的邀约题材。文祯亚指出,艺术创作不能一味追求速度,但部分舞剧创作明显“超速”了。“有的编导一年可以做四五部舞剧,听说是先把舞蹈编完,再找音乐去填空;还有的舞剧排了一两个月,只用三五天合成就赶紧演出了。这些现象都是不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也造成了一些粗制滥造、效果不佳的作品。”文祯亚强调:“舞剧创作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编导获得成功后,邀约很快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同时创作题材非常明确地被选定好。创作者自身的主动性、选材的自由、思考的深度往往没有了。”冯双白感慨,有的编导一部作品成功后,就认为自己是“孙悟空”,头脑一热一下子接好几部剧。“这就带来了创作上的泡沫和危险,违背了艺术规律,造成了舞剧创作表面上极其繁荣,但优质好作品并不多的现状。”
“面对越来越大、越来越硬的邀约题材,一旦编导违背艺术规律‘硬上’,就更容易造成作品的‘硬伤’。”中国舞协副主席、一级编剧赵明指出,“舞剧市场‘井喷’的当下,创作者更要沉下心来,踏踏实实搞创作。”
人物“似曾相识”,如何突破“千人一面”的创作窠臼?
“描摹日常生活的场面,演员纷纷端出脸盆脚盆、搬出长椅板凳,仿佛不洗洗涮涮就不算过日子;英雄角色的出场动作除了举臂就是握拳,真不知道演员的拳头是捏在胸口,还是握在心里。”回顾近期看过的舞剧,95后观众林先生困惑了。还有不少观众反馈,舞蹈语汇匮乏单调,总给人“似曾相识”的错觉,比如双人舞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程式化动作,不符合人物的个性特色。
“经典舞剧《红色娘子军》诞生近60年仍历久弥新,其艺术魅力的核心是创作了独特的舞蹈语汇,塑造了烙入人心的人物形象。”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原文工团副团长兼创作室主任、书记,一级编导余大鸣表示,突破“千人一面、百剧一种”的创作窠臼,关键就在基于地域文化的特殊性,以准确的舞蹈语言创造出具有标识性的人物形象。“从选材的那一刻起,编导就应思考确立自己的舞剧语言,不仅要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还要有准确的音乐形象。由此,才能创作出风格迥异的舞蹈形式、个性鲜明的角色形象,让舞剧拥有千姿百态的艺术美。”
专家指出,玛莎·葛兰姆、默斯·坎宁汉等舞蹈大师被广泛认可,重要原因之一是在“打破”程式中建起了极具标识度的个人符号。与周莉亚共同创作《永不消逝的电波》《只此青绿》等现象级舞剧作品,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创作中心二级编导韩真直言,一些艺术难题需要在创作过程中逐渐破解。“学习舞蹈时,我们要坚持古典舞风格的准确表达。”她认为,舞剧不仅要面对学习与创作实践的矛盾,还要面对业内学术观念与观众审美需求之间的矛盾。
同时,韩真呼唤给予舞剧创作者更多自由空间。“有些剧的剧情没有那么紧凑,可能它压根儿就不在紧凑上下功夫,而要创造另外一种意境。好比大家在吃羊肉泡馍的时候,就不要期待它里面有臊子。希望越来越多观众关注舞剧时,不要忘了,羊肉泡馍和臊子面的味道是不一样的。”韩真表示,每一部舞剧都有编导的独特思考,如果所有舞剧都变成一种类型,是观众的遗憾。“空间越大,我们的创作自由度越大,才能真正百花齐放。”
脱离生活的“假诗意”,谈什么取信于观众?
“读懂中国,读懂时代;读懂生活,读懂土地。”大庆市文联名誉主席、一级编导王举认为,真实是舞剧艺术创作的第一要义,才能精准定位作品的精神坐标,这是一部作品的内核与魂魄所在。“近年来,我看了几十部舞剧,感觉一些编导把生活完全扔在了一边。”王举强调,艺术创作不能局限在象牙塔里故步自封。“只有一头扎进生活,才能领悟真谛,找到创作精神坐标,然后用舞蹈诠释出来,去感染观众。”
20世纪80年代,王举曾深入油田钻井前线体验生活。“直升机把我投到草甸子上,那里距离钻井只有一公里,但我走了足足两个小时。看似有草其实到处是泥塘,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王举回忆,有一天他正在井上,忽然听说暴雨要来了,就赶紧往屋里跑。“当大雨倾盆而至时,我却看见,一个个石油工人脱了个精光,纷纷奔到雨里去。他们告诉我,大家已经一个月没有洗澡了。石油工人的生活异常艰苦,却没一个人掉队,这就是铁人精神。”火热的生活点燃了王举的创作激情,我国首部工业题材舞蹈诗剧《大荒的太阳》由此诞生。
植根生活不仅是编导激发创作灵感的路径,也是演员提升舞台表现的阶梯。为了在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饰演“兰芬”,上海歌舞团副团长、荣典首席演员朱洁静穿上旗袍,“不要去演戏,而要去建立生活。”在朱洁静眼里,舞台是造梦的空间,既在生活之外,也在生活之中。“舞剧表演所要追求的境界应当是——当大幕拉开,无须向观众介绍一个字,就能让他们确信你已经与角色融为一体,确信发生在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真的。”为此,朱洁静用了近10年的时间,通过《朱鹮》《电波》等800余场演出打磨,形成如今的表演风格。“角色在前,朱洁静消失了。”
“走出去”的舞剧,是否烙下了真正的中国印记?
“舞剧艺术最为直观,它没有语言的障碍,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最好途径之一。”潜心创作《闪闪的红星》《草原英雄小姐妹》等舞台佳作的同时,赵明思索着中国舞剧的前行之路。“虽然中国舞剧在体量、投资量、观众群等方面堪称世界第一,但有多少作品能‘走出去’?特别是我们当下讲中国方案、中国模式,那么中国舞剧的样式是什么?能否具有鲜明的标识度、辨识度,是否烙下了深深的中国印记?”
在赵明看来,建立中国舞剧的语言体系,是摆在创作者面前的严峻课题。“并不是穿上中国服装就标示中国化了、借助网络传播就实现国际化了。我们要思考,如何以流淌着中华民族血脉的身体,表达出典型的中国符号?”他建议,编导可以从文学概念、戏剧观念、哲学意念出发,构建舞剧创作核心,并由此呈现具有标识度的文化特性。“我们需要用更中国化的舞剧艺术语言,塑造更多为世界所认知的中华文化形象。”
世界之变、时代之题、人民之问,需要中国舞蹈界作出理论回应:如何定义基于中国舞剧实践的研究范式?“在艺术创作中,你所秉持的文化立场,与骨血中生成的哲学立场和文明立场密不可分。”罗斌表示,中国舞剧要形成自己的样式,这正体现了新时代在“两创”精神指引下我们秉持的重要文化立场。“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人类文明经历着巨大变化。这是每一位艺术创作者都必须面对的严肃话题,也是今天中国舞剧在发展过程中必须面对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