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人总是渴望虚构,虚构中的人却渴望真实。人生的所有坚持都是意想不到的互斥悖论。
擅长从日韩流行艺术中透析当代亚洲文化精神困境的反掌娱乐,又一次推出改编自奥斯卡四冠王同名韩国电影的明星版舞台剧《寄生虫》。戏剧导演杨婷、实力派演员郝蕾、歌手马天宇、舞美设计刘科栋重回北京保利剧院,以荒诞悲伤的戏剧寓言视角,剥开了似曾相识的精神黑洞。
以空间叙述精神困境
《寄生虫》自带精神符号的空间叙述,眉目清朗地把三组家庭的明暗纠缠,分割进不可逾越的金字塔生存轨道里。空间的促狭压迫与延伸扩大,直观表达着物质资源和地位尊严。最底层是台口逼仄歪斜的金家地下室,奢华冰冷的金属料理台代表着占据舞台主体的社长家,两边对称的宅邸楼梯为基泽和基婷的主要戏份提供了心理时空。从英文老师、美术老师到司机和女仆,每个家庭成员从台口的畸形蜗居里,一步步走上了朴社长家的空阔豪宅。一个由空间叙事构成的悬念情节已经够吸睛了,楼板吊高后赫然出现的隐秘藏身空间令人惊悚。天幕垂下的长梯阴影森然可怖,庞大的视觉压迫感象征着外部世界的危机四伏和触目惊心的畸形生态。折叠空间的挤压倾轧,好似打开了苦难人间扭曲骇人的潘多拉盒子。
舞台剧《寄生虫》还营造了一个虚拟的非物象空间——匍匐于所有人内心的巨大黑洞。各个空间里的欲望和意志咬嗜扭结攀升,终于逃不过那张伺机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开局不久被两度渲染的荒原狼群的围猎意向,既是朴社长为儿子安排的印第安人猎狼游戏,也是金司机失控后、唤醒内心野性叛逆力量的最终宿命。
导演杨婷擅长以幽默明快的舞台形象表达人物心理状态。有一段带有谐谑意趣的双人肢体调度,简约传神地表现了金司机和社长在游离、回转、交错、闪腾、齐驱跟随又拒斥咬合之间的隐秘内心。社长用一杯咖啡不动声色地测试司机技术,演员房子斌用一个蹲下接住的夸张动作和谄媚笑容,外化出了驾驶技术的精湛利落,外带一言难尽的复杂心态。
以僭越反转命运
舞台剧《寄生虫》对金家的穷人人设不染笔墨,马天宇和郝蕾的阳光气质自然绽放,母亲忠淑一派运动员的果敢大胆,或者说导演着眼的恰恰是同一认知维度上人生的不平等。金家有着足以获得美好生活的优异工作能力和知识储备,却只能通过欺骗伪装才能用劳动换取。在海市蜃楼般精神指向的楼梯上,基泽和朴社长的女儿谈起了恋爱,基婷为了全家的好生活独抒胸臆。金基泽产生了强烈的恍惚感——好像自己生来如此,不可告人的屈辱贫穷已是久远的残篇。
金家俨然攀缘贵人、命运反转,并选择性遗忘了谎言伪装和阴谋诡计,极其反讽地思忖着“究竟哪一种生活更真实”的知性哲思。物欲和享受让这家人饮鸩止渴甘之如饴,被虚幻的平衡满足感迅速麻醉。
金家开始以狂欢姿态去踩踏自己屈从已久的社会秩序,满满的荒诞感超越了善与恶的节度。女佣丈夫以能进入朴家的无人客厅为怡情满足。无论是走进好生活的金家、幻想刺激的朴社长夫妇和靠偷窃苟活的女佣夫妇,所有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追求僭越,以颠覆现有的秩序,满足虚妄的想象。
深谙灵魂奥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洞见到,“人更深的盲目在于内心的悖逆顽梗,以离经叛道、颠覆世界秩序为张扬自我的途径,追求感性自由,却陷入心灵的奴役。”“人的精神等级秩序发生颠倒和错位的情形——以爱为核心的精神序列被盲目、傲慢和僭越所取代。”
遭遇了和女佣夫妇凄厉纷争后,一场刀削斧劈般的暴虐大雨,把失魂落魄的金司机打回污水倒灌的悲惨蜗居,但没有浇灭他对一盘大棋抱着的最后幻想。破灭崩溃竟来源于一个琐细到尘埃里的心结——那与身俱来、挥之不去的“气味”,令所有掩盖在假象下的矛盾都浮出了水面。
以自我为仇敌挣脱灵魂锁链
拥有偌大空间的朴夫人看上去单纯善良,对金家的诡计照单全收,女佣和司机被排挤走,她并没有一句查问挽留。宁爱远方,漠视身边,穷人是不屑于占精致内存的。朴社长耿耿于怀他人的异味,却意识不到心灵泥潭的众生盲点。
女佣丈夫冲出来袭击众人,要先救儿子去医院的朴社长让金司机扔出车钥匙。眼看自己的女儿儿子都生命垂危,在剧烈冲击下茫然无措的金司机继续服从于统辖他的社会规范,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把车钥匙扔了出去,把求生的最后希望扔给了朴家。这一刻社会角色的异化彻底湮灭了一个父亲的人性。
朴社长掩鼻的动作激活了金司机凌厉冷酷的狼性:他在一瞬间下意识地斩断了这个精神枷锁的化身。杨婷以红色光谱和慢动作,捕捉并放大了电影原著那场内化幻觉般的荒诞厮杀。气味的标识对金司机是无形的创伤。绑在金司机身上的精神镣铐,才是戏剧真正的聚焦点。为生存挣扎的蛮荒力量足以撕碎所有的阶层纹饰,打破所有空间禁忌。
以倒叙开头的舞台剧《寄生虫》延绵着一种玄幻神秘的未来感,有人看到了命运翻盘,有人看到了无间道的凄苦轮回:大难不死的基泽为了拯救堕入深渊的父亲,把他父亲打破的枷锁重新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努力成为曾经痛恨的人。为了迎接斩杀黑暗的那道曙光,宁愿再度沉入一个漫长的苦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