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二等功”、“猎狐2014行动”集体一等功、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情节卡、书架里的编剧工具书和自己的作品,占据了吕铮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电视剧《三叉戟》播出以来,他收到了上千条微博私信。“我没想到这部戏能这么火,它成了我的一面镜子,告诉自己到底写得怎么样,这么多年的坚守对不对。”
吕铮生于1980年,19岁从警,有着17年的一线经历,干经侦,搞审讯,参加公安部境外缉捕行动,28岁当探长,23岁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吕铮向《环球时报》记者展示了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刑侦、经侦、禁毒等案例库。“我在创作碰壁时,可以通过案例库寻找灵感。我不是中文系毕业,写作一直是凭警察的一股气,就不信我写不好。我给自己拉了一个特别严谨的时间表,包括每年写一部小说,这是任务。别人是十年磨一剑,我是一年磨一次,磨了16年。就算它不是一把剑,也是一个锥子,也会刺透人心。”
比起九阳真功,少林功夫也许更持久
环球时报:为什么《三叉戟》这样一部没有流量小生、没有离奇情节的刑侦剧,会成为破圈的国民大戏,吸引众多年轻观众?
吕铮:从2017年《三叉戟》出版小说一直到电视剧拍摄完成,很多影视圈的人都觉得它没戏,因为里面没有小鲜肉,很多人认为它面向的只是中老年观众。但《三叉戟》播出后,有大数据统计,75%的观众是35岁以下的年轻观众群体。我觉得,《三叉戟》最吸引人的可能就俩字:人心。它是通过描写人类共同的情感产生收视的粘连感,还原的是真实生活中的警察样貌,是属于中国的警察故事,而不是穿着中国制服的韩国警察、美国警察。我们把80%的力量都用在人物塑造上,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警察,理解警察,知道警察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比起九阳真功,少林功夫这种根基深厚的东西也许更持久。有一名网友给我留言说,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警察爸爸了,他觉得爸爸特像剧中的崔铁军。我想,《三叉戟》的人物让观众产生了共情和共鸣,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就是观众的HIHG点。
我在创作时的私心是想写三个李云龙式的人物,他们是很多警察形象融合成的三个警种、三个典型人物:犬狼狐。犬,代表着忠诚和坚定。狼,代表着果断和勇敢。狐狸,代表着睿智和机敏。我希望过了多少年,人们已经忘了这部剧的情节,但这3个人物仍能像李云龙那样,活在观众的记忆里。
我们不能低估年轻观众。很多给我发微博私信的都是大学生,他们是看着美剧、英剧长大的。当我们想表达某种观点时,他们能特别敏锐地感知到,提出的意见也一针见血。相比剧作,我小说的基调比较冷峻,但改编成电视剧时加入了喜剧元素,很受年轻人喜欢。在加之剧中三位老戏骨相互托戏,使得“三叉戟”的表演融合度非常高。我之前最怕的是三叉戟只有一个尖牛,另外两个尖都是摆设,成了三根红缨枪。所以,这次能破圈,也是制作团队一起努力,发生的化学反应。
吕铮
环球时报:在你看来,这部剧有什么不足之处?
吕铮:《三叉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作品,在制作过程中有合作也有妥协。观众觉得不精彩的地方一定是需要改进的。如果很多网友都说这个角色塑造得不好,那我们就应该想想是不是人物设置偏离主线了,或是某个情节浓淡不均了;如果大家都喜欢某个人物,那是不是可以不让他那么早离场,是不是可能承担更多的戏剧功能?当三叉戟播完时,我发现许多游离在主线之外的戏观众都不买账,所以我才说《三叉戟》给了我一面镜子,或者说是许多面镜子,让我更能看清自己的创作,明白未来该努力的方向。
从制片方来说,《三叉戟》的成功也不是偶然的。在圈内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制片方依然坚持自己的创作方向,这在当下是难能可贵的。我很庆幸有一批同路者一块去干一件别人认为“错”的事,但在“试错”的过程中又能务必坚定。如今,我们可以给《三叉戟》打个80分,这个分数正和豆瓣的评分差不多。我想,如果以后的创作能继续坚持自己认为对的,再加之改进,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成绩。
要把“伟光正,高大全”全打破
环球时报:有网友评论称,《三叉戟》终于让他看到了刑侦剧该有的样子。此前不少中国刑侦剧因不真实而饱受诟病,真正的警察什么样?警察精神的内核是什么?
吕铮:可能因为这几年刑侦题材太火了。有阳春白雪,也会泥沙俱下。很多刑侦剧主要以破案和事件为主,设计的人物多是道具型的。有的影视剧塑造的警察冷冰冰、硬邦邦,穿一风衣立领,总是板着脸,我特受不了。还有一种特别痞,到了警队谁都不理,碰见局长可以拍桌子,这都是胡扯。这样的警察能让观众产生共鸣吗?起码我不会。所以我写的人物,可能就是穿着警服的普通人,在他面前是鸡毛蒜皮、油盐酱醋,有职场的不如意,也会面临人生的抉择。我会先把“伟光正,高大全”这六个字全打破,然后再重新让他们获得这一切。如果一上来人物就是“伟大”,那他就没了可塑的空间。原来我们市局有一位英雄,宣传稿中评价他的4个字让我特别震撼:平凡之伟。真正保卫这个城市的是5万警察,而不是某个个人,甘当绿叶的平凡警察才是真正的英雄。
警察是黑白之间的一堵墙,每天面对的是血淋淋的匕首和黑洞洞的枪口。这个职业最具吸引力的是正义感和荣誉感。在和平年代,警察的职责是身体力行地维护公平正义,体现法律尊严。但他们也是生活在极端环境、复杂社会中的一个焦点。警察的工作就是面临复杂的社会,而警察工作的魅力也正在于此。三叉戟之所以变成现在的三叉戟,是因为他们年轻时经历过无数次考验,才形成了中年之后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一个好的警察,首先是一个善于和别人打交道的人,他们能妥当地为人处世,但遇到原则问题和大是大非时又会坚守底线。许多老警察,虽然年龄已经很大了,说话办事却显得十分有底气,这股底气其实就是他们心中的正气。
环球时报:还有不少中国刑侦剧盲目模仿国外。你观察到的中国警察和警察故事,与国外有什么不同?
吕铮:中国的国情就和国外不一样。中国警察叫人民警察,是公务员、国家干部,要对党忠诚,服务人民。从考警校开始,填报志愿就必须是第一志愿,从那时开始就不能有第二个选择。
从剧作上讲,盲目模仿美剧也不是好的办法。多年前,有一部美剧叫《别对我说谎》,香港TVB复制了一部《读心神探》。剧中的警察通过体态语和微表情来判断嫌疑人有没有说谎。而对于中国警察来说,这是个伪命题,现实中的很多人都善于伪装。犯罪嫌疑人到了审讯室之后,往往会产生抵触情绪,出现侥幸、畏罪心理,加之“重证据、轻口供”的要求,如果在中国拍摄同类题材,就不能这么照搬。
国产影视剧缺失警察形象的中国英雄
环球时报:你当初为什么想当警察?警察生涯中有什么难忘的经历?
吕铮:我干警察完全是受到英雄的召唤。小时候看公安题材的影视剧,如《便衣警察》《无悔追踪》,就特别想当警察,结果就考虑警察院校。从警早期,我曾参与破获了一起犯罪嫌疑人女扮男装7年,在北京实施连环诈骗的案件。那时有很多记者采访我。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能不能自己写一部小说。从23岁开始,我利用业余时间,每年写一本小说。25岁开始有意识地构建一个虚拟的警察世界。写作在兼顾质的同时也得有量的积累,这样才能构成比较复杂的人物关系,让他们之间纵横交错。
警察工作非常辛苦,但又有无数人投身其中,我想究其原因就是通过这个职业,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当下社会,许多人通过自我实现去证明自己的价值,但警察却和医生、教师等职业一样,是靠成就别人的幸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我觉得这样更伟大。一线的办案工作是充满魅力的,对于个人来说是很难得的体验。记得我之前去珠海抓一个在逃5年的逃犯。到了晚上,我通过楼道的窗户突然看见嫌疑人正在厨房里炸带鱼,带鱼的香味飘了过来。那种感觉太美好了。这5年来,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对他的一举一动,对他的家庭关系早已熟烂于心。当我凌晨4点通过开锁公司撬开他家的门,协同当地警方抓捕他时,他从被窝里出来惶恐地看着我,那时我拍拍他,就跟碰见老朋友一样。
这几年我离开了一线,干起了案头工作。我时常梦到自己抓人的情景,醒来之后还是觉得很怀念。但对于写作,这是有好处的。要想写好警察,必须跳出警察看警察。学会站在一个公平的立场去看待曾经的自己。从《三叉戟》之后,我开始抛弃极端化的人物描写和故事选取,我会让自己的人物更贴近生活,把他们塑造成身边的普通人,让他们更能与读者和观众同频共振。
吕铮(右一)与电视剧《三叉戟》中三位主演在一起
环球时报:《三叉戟》之后,你未来的创作方向是什么?
吕铮:《三叉戟》是我的第12本小说,也是写作第一个阶段的结束。我相信自己在39岁创作完成的《三叉戟》前传《纵横四海》更精彩。我曾为一部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发起过投票,请网友帮我问问孩子心目中的英雄是谁。调查结果让我特别失望:蜘蛛侠、钢铁侠、蝙蝠侠、超人……全是美国人。为什么我们的影视作品里没有英雄了?我们的公安系统中能不能塑造一个适合全年龄段的、雅俗共赏的英雄呢?这是我的一个野心。我希望能在后几部小说中实现。他们可以是特警、法医、经侦、预审、刑警,每个人都在践行着英雄的使命和忠诚。中国有很多警种大家都不了解。如果我能一辈子把警察写下来,就很开心,很满足了。中国影视圈最可怕的现象是,掉渣饼好吃,满大街都卖掉渣饼。我能不能做个蟹黄馅儿的小笼包,它可能是慢热的,但别人很难复制。